Timid🐍

关于我

产雷小能手,只敢悄悄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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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梗来自同名电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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淮梧国北境边陲多荒山野岭,少河流水泽,一年到头,靠天吃饭,遇上风不调雨不顺的年头,璇玑山下石头村的村民们就得挨饿。


“——等等,你说这连树都不长的山叫什么名字?”旭凤惊讶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。他是离家出走、顺其自然地流落到这个小山村的,如今两国相安无事,家里的老头子一门心思要解决他的终身大事,他不胜其烦,既然现在用不着他大显身手,不如一走了之,去好好看看他家的江山,体察一番民间疾苦,免得又被唠叨年纪轻不晓事。北方边境,他原是熟悉的,只是十万大山层峦叠嶂,终究也有鞭长莫及的所在,这寸草不生的荒山和小村就在他的眼界之外。这里真可谓是穷山恶水,居民们只能自给自足,毕竟离这儿最近的市集也有三十多里。然而就是这么个无青山可靠、无清水可依的小村子,日子过得倒也不算困苦,至少他所见的人家是如此。比如现在正百无聊赖地摆弄药材的锦觅,生得竟比不少皇亲国戚的女儿还好看。


锦觅是被村里唯一的大夫抱养回来的孤儿,虽然无父无母,却是显然没被亏待过的,否则哪会如此光彩照人?在这荒山野岭第一眼看到锦觅时,旭凤竟然想起了素来被自己嗤之以鼻的鬼神之说——这姑娘好看得出奇,该不会是个妖怪吧?一番接触下来,他才发现锦觅天真烂漫,心地纯善,哪里是妖怪,分明是仙女。而这仙女花了大半天的时间,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述当地志怪传说,主角就是这座璇玑山。


“璇玑山啊,璇玑,就是天上的星星,嗯,我想想怎么写的啊——”锦觅会写的字不多,旭凤赶紧让她别费事继续讲,“这就得从几百年前说起了。以前,这山就叫石头山,但山上可不都是石头,也是个有花有树的山。后来有一天,天上下了一场火雨,又是打雷又是闪电,还掉下了一堆亮晶晶的东西,那场火把山上的花花草草都给烧死了,从此山上就不长树了;那堆东西被村里的人捡到了,供在祠堂里,老人家说那是龙鳞,能保得一方水土平安泰昌。打那以后,石头山就被不知道什么人改名叫璇玑山了,说是仙山就得有个仙山的名字。”


“龙鳞?”旭凤不相信,“这世上真的有龙?”


“真的真的,我带你去看。”锦觅大大方方地拉起他的手,旭凤脸一红,刚想开口说这样不妥当,人就被拽出三尺远,只得跟着锦觅蹦蹦跳跳地去了。祠堂建在村子正中央,面前有好大一块空地,往来村民络绎不绝,见到二人这副情状也未觉不妥,都笑眯眯地跟锦觅打招呼,民风当真淳朴。祠堂大门常开,旭凤甫一进入,就被面前闪闪发光的小山堆给震住了。硕大的木箱半敞着,层层叠叠的发光鳞片堆得足有半人高,几个壮丁和几个妇人守在一旁,面色不善地盯着贸然闯入的陌生人。


“我说的没错吧,这就是龙鳞,货真价实的。”


“那……那……龙呢?”旭凤感觉自己眼中的世界变了。子不语怪力乱神,他本来以为神话传说不是以讹传讹,就是骗人戏码,可是面前的东西除了龙鳞,还能是什么?这穷乡僻壤,哪来的本事造假?


“龙?龙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没出现过了。”


旭凤努力说服自己,那堆鳞片可能来自别的什么东西,比如一条银色的大蛇——银色的,闪闪发光的,大蛇?要是真有这么条蛇,那和龙也差不多了。不管不管,要是这世上有龙,那他旭凤就是一只真凤。


“唉,你别不信啊,”锦觅非要说服他不可,“今年正好是龙年,等着吧,再过半个月就是唤龙节了,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有龙来了。”


旭凤倒不介意再住半个月。有锦觅作陪,山野乡村的日子也格外有趣。唤龙节前十日,祠堂前的空地上搭起了台子;唤龙节前五日,台子上站满了人,村里的老前辈们聚成一排,郑重其事地从台上的木匣子里抽出一个纸团,当众打开,里面赫然就是锦觅二字。自那时起,锦觅就被人带进祠堂里了,旭凤不明就里,想去探望也被拦在门口。


没过多久,他就明白了所谓唤龙节的真相。


原来,每逢龙年,石头村都会在适婚年纪的童贞女子中抽签,选中者将成为龙的新娘,被献给唤来的神龙。


“虽然龙已经几百年都没出现过了,但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,规矩不能变,否则这龙不保佑我们了,收成不好怎么办?”村民如是说。至于“嫁给龙”的姑娘之后又如何呢?“那当然是不能再嫁人了,留在祠堂里日日侍奉神龙呗。”


当晚旭凤就从后窗爬进了祠堂里。锦觅睡得迷迷糊糊的,不知道是起床气还是脑子不好使,任旭凤好说歹说,就是不愿和他一起逃走,非要留下来当什么新娘。“不嫁人就不嫁人啊,”锦觅一脸的莫名其妙,“这是村里的规矩,轮到我了那就是我啊,我是个孤儿,从小没爹没娘,都是被村里人养大的,做这些是应该的。”


这丫头怎么是个榆木脑袋!旭凤恨不得敲她几下:“你傻吗,你们村里这是什么规矩,尽知道祸害女孩子,我看他们平时待你那么亲近,结果事到临头却没人为你着想,你不想嫁人,我还想……我还想……”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,毕竟他们也就认识了十来天,但是,眼睁睁看着锦觅牺牲下半辈子的幸福,决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。


他气极了,这里山高皇帝远,泱泱淮梧国治下,竟还有如此民智未开的蛮荒之地,迷信鬼神,牺牲无辜,而且这即将被牺牲的无辜自己心里也没个数。他下了决心,一定要给他们好好上一课,这场闹剧,该收场了。


唤龙节当天早晨,凤冠霞帔的“锦觅”被人牵着从祠堂里走出来,一步一步登上了堂前空地上搭出的台子。从盖头底下看出去,人头攒动,好不热闹。真正的锦觅是特别爱看热闹的,可惜她被旭凤一个手刀劈晕了,藏在床底下不省人事,没机会看到了。


“一拜天地!”放龙鳞的箱子也被搬到了台上,和新娘靠在一起。新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,拜过天地拜高堂,只是作为新郎的龙鳞有些不给面子,连夫妻对拜都纹丝不动。


到目前为止,这仪式与普通夫妇成婚毫无二致。旭凤等得不耐烦了,他原本打算在礼成之后掀开盖头,表露身份,让这唤龙节彻底成为一个笑话,如今三拜已了,似乎是时候了。只是他没想到还有最后一步。


“新娘子,伸手吧。”


旭凤依言伸手,不知道司仪要干嘛,他这手一看就不像女子,司仪显然也愣住了。旭凤顺势就要掀盖头,那司仪却突然抽出一把刀来,在他手上划出一道口子,血哗啦啦地往下流,全都滴到了那箱龙鳞上。


“礼成!”司仪用丝绢裹住了他的手。原来这仪式不仅要让人流泪,还要让人流血。旭凤正要扯掉盖头,好好嘲讽一番这荒唐的规矩,突然间,天地变色,一声低啸自远山传来,临时搭建的木台受不了这番震荡,摇摇欲坠。


不知是谁吼了一嗓子:“龙!”


旭凤就算再傻也该明白了,这是龙吟。


世上当真有龙?


然而容不得他思考这许多,风雨袭来,掀开了他的盖头。在村民们的惊诧声中,一道银色的身影直冲他而来,巨大的爪子将他拦腰提起,升入空中。旭凤眼看着自己越升越高,穿云破雾,直往那荒凉的璇玑山顶上而去。这山怪石嶙峋,陡峭非凡,常人难以攀登,因此他第一次知道,原来山顶上不仅有花有树,还有一座木屋和一个池塘,不是仙境又是什么?


若不是手心的伤口隐隐作痛,丝绢被沁出的鲜血染红,他真要疑心自己身在梦中。


突然之间,他周身一松。那条龙放开了他,碧波粼粼的池水扑面而来。


完蛋了,他不会水啊!


旭凤扑腾了几下,两眼一黑,人事不知了。


———

———


他是被一头小鹿给拱醒的。


旭凤和一头鹿大眼瞪小眼,瞪了半天,终于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已不再是锦觅的嫁衣,而是一套流金华服,比起在宫里穿的朝服也毫不逊色,绝非寻常人家所能拥有。手上的丝绢连同伤口一道消弭无踪,连疤都没留下。


不不不,我一定是在做梦。


旭凤还在垂死挣扎,突然抬头撞上一个白色的身影。那人立在门口,木簪布衣,发如墨,眸似星,浅笑盈盈,周身无一丝尘世浮华之气,沉如水,静如山,饶是旭凤阅人无数,也难得一见这等风骨。这样的人,合该隐在云山雾海里,远远地被人瞻仰。说白了,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。


好了,淮梧国储君接近二十年的信念崩塌了。这世上不仅有龙,还有神仙。


小鹿见到主人,欢欣雀跃,看一眼旭凤看一眼他,仿佛在邀功。白衣仙人摸摸小鹿的头,以示嘉奖。旭凤心里存了不少疑惑,欲开口打断这一仙一鹿的互动,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,这位……兄台?公子?仙人?


“你醒了。”对方语气笃定,眼神却有些闪烁,脚步也未曾挪动。这下错不了了,一定是这位神仙救了自己,旭凤必须得开口了:“救命之恩,昊天罔极,在下旭凤,不知这位……恩公,如何称呼啊?”


“小仙表字润玉。”


人如其名,真是个好名字。不对,仙如其名,真是个好神仙。


“润玉仙人,那条龙呢?”旭凤从床上爬了起来,理了理身上的衣服,突然想到一个问题:这神仙是怎么给他换的衣服?神仙也会亲自动手么?


润玉脸色变了变:“那龙……在外面的池子里。”


“不知那条龙是什么来历?它祸害了山下村庄数百年,这次要不是得仙人相救,我就要变成它的新——咳,”旭凤转念一想,那恶龙要的是新娘,应该是条公龙,犯不着对男人感兴趣,“——变成它的口粮了。此物为祸一方,当尽早除之。”


“此话怎讲?”润玉蹙眉,语气有些不快,“那龙盘踞此地数百年,并未听说有何劣迹,如何就为祸一方了?”


旭凤仔细思索,璇玑山顶上有池子有屋子,屋子是给神仙住的,那池子当然是给龙住的咯。也就是说,那条龙,该不会是润玉养的吧?那他干嘛救自己呢?还是说他的宝贝不缺粮食就缺个伴儿,眼看自己并非女子,索性就出手干预了?


“润玉仙人当真不知吗?”这事必须弄清楚,山脚下是他淮梧国子民,管对方是龙是仙,搞出这种有害民生的事情就该被阻止,“璇玑山下石头村,每逢龙年便选择一位童贞女子作为祭品,献给山上的龙当妻子,换得十二年风调雨顺。今年阴差阳错,那龙把我当成新娘了,才带我上山,否则遭殃的就是另一个无辜女子了。”也不知道锦觅现在怎么样了,村里人又会怎么对她。


润玉短促地笑了一声:“那在你之前,可有女子被抓上来过?”


“这倒是没有,但你知道被选中的女子将来会怎样吗?她们将在祠堂里侍奉一辈子恶龙,终身不得再嫁。究其原因,还是为了那条龙。”


“……此事我确实不知。凡人敬畏鬼神,想必是自己附会出了什么因由。”


“就算如此,那为何要把龙鳞扔在山下村子里?”


话一出口,旭凤就暗道不妙,润玉面色一沉:“旭凤,你以为龙鳞是想扔就扔的东西吗?”他转身就走,小鹿一步三回头地跟在后面。旭凤觉得有点冤枉,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,他心道都说蛇是小龙,蛇会蜕皮,鳞片自然会跟着脱落,龙说不定也会,那龙鳞又有什么宝贵?


润玉站在池子前,负手而立,不愿搭理他。旭凤下定决心:“润玉仙人,我是个外来人,不清楚这里边的前因后果,但我也是淮梧国太子,率土之滨,莫非王土,普天之下,莫非王臣,我只信我的所见所闻,若是这龙伤害了我的子民,哪怕是屠神灭佛,我也在所不惜。若是你们有什么苦衷,不妨直说,如果一切都是村民的附会臆想,我自然会去劝导教化,以开民智。”


“这条龙无心害人,”润玉转过身来,“它当初受了三万天刑,被剜鳞拔角,贬下天界,困于此山,永世不得出。鳞片……想来是那时落下的。”


旭凤看他眼睛红红的,想必是旧事重提,伤了心了,再追问下去只怕又要生气,忙出言安抚:“是我唐突了,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等往事。只是……”只是这天界,比起人间帝王家,是否也是一样的专断霸道呢?这般重刑,又是缘何而来?


既然误会解开了,他也没什么理由留在此地了:“旭凤谢过润玉仙人救命之恩,昊天罔极,无以为报。他日若有所需,仙上可来淮梧国王宫寻我,旭凤定当衔草结环以报。”下山之后,他在石头村里还有事要办呢。


“你要走了吗?”润玉的脸色更差了。


这又是哪一出啊?


“……我是说,璇玑山路途险峻,你毕竟是肉体凡胎,独自下山恐有危险。”润玉清咳一声,以袖遮口,仿佛能连失态一并掩了去,“我……我送送你。”


用“路途险峻”这四字来形容璇玑山的山势,实在是太客气了。这方院落是从山顶上悬空长出来的,没有一条像样的路,放眼望去尽是陡峭岩壁与嶙峋山石,想下山只得手脚并用,一失足便会粉身碎骨。当然了,润玉是神仙,原本不需要什么下山的路,旭凤可不是真凤凰,没法拍拍翅膀就飞走。


“这……”旭凤和润玉大眼瞪小眼,“润玉仙人可有什么绳索?”他毕竟不好意思提出让人家的宝贝神龙再送自己一程。


不过话说回来,为何那龙偏偏要抓自己上山?莫非是感应到自己这王族血脉,也算真龙天子?既已说了是误会,这一页就翻过不提了吧,好歹也算是结了仙缘,将来还有件获赠的衣服可以当作凭据,留个念想……


旭凤还在胡思乱想,说好来送他的润玉却反悔了:“山路凶险,旭凤,你一定要这么急着回去吗?”他神情恳切,语气中满是不舍,那眼神更是……更是……含情脉脉?旭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,凝神细看,但见那双盈满秋水的眸子直勾勾地冲着自己,碧波流转间映出一个茫然无措的身影,又好似天地间只有这一个身影,其余万事万物皆是陪衬的摆设。他心念一动,脱口而出:“你……是不是认得我?”


润玉口头虽然不答,眼神却早早出卖了他的心思。白衣仙人站在山崖边,遗世而独立,这番清冷寂寥的气息是再也抹不去了。平心而论,他搜肠刮肚也翻不出润玉的影子,找不到什么未了前缘,可是神仙都露出了这种表情,他一介凡人怎会毫无触动?


润玉一个人在山上,一定很寂寞吧。


旭凤突然福至心灵,他明白了,那条龙应该是不忍心看主人孤零零的没人作伴,这才把他抓上来的。尽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,可是既来之则安之,润玉是神仙,没必要骗他——哪怕他真的骗他,也无非是出于寂寞,既然对方看得上他,他怎么忍心一走了之?


山下的村民也不是什么吃人的魔鬼,想来也不会过分为难锦觅,晚几天回去不碍事。思及此处,旭凤心头一热:“好,我不走了,我留下来陪你。”


“当真?”润玉抬眸看他,顾盼生辉。


“自然当真。既然我不记得你了,你可要把我们的前尘往事好好讲给我听。”唉,就算不当真,我一个人也没法从山上下去啊。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。旭凤见到润玉半笼在袖中的手,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,一把握住。神仙的手好冰,怎么都捂不热,旭凤回过神来,意识到自己的唐突,脸上一红,正要缩回手去,却被润玉紧紧地反握住:“一言为定。”


只是旭凤哪能想到,他以为自己最多盘桓几日,结果明日复明日,眨眼间就过了大半月。他每天吃着润玉准备的野果琼浆,穿着润玉准备的织锦华服,闲看日出日落,云卷云舒,无事时就陪润玉下棋,听他不紧不慢地讲天上的故事,准确地说,那条龙的故事。


那故事没头没尾,翻来覆去,无非是犯了天条,受罚下界,万年孤独的命理这几句,至于犯了什么事,又与他有什么关系,润玉总说时机未到,不能说给他听。起初,旭凤还以为天机不可泄露,真信了这套说辞,每天巴巴地盼着悬念揭晓。日子久了,他也觉出不对来,润玉分明是故意吊他胃口,拖延着时日,不让他告辞。


都说神仙与天地同寿,凡人在他们看来,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蝼蚁蚍蜉,就算留住他一辈子,对润玉而言也不过是草木一秋,不足挂齿。旭凤烦躁起来,近有锦觅,远有父母家国,世上还有那么多挂念他的亲友,等着他担起的责任,他说要留下来,只是一时,并非一世,润玉却故作糊涂,几次三番略过他的明示暗示。


说起来,自从上山之后,他就再没见过那条龙,否则或许还能去打个招呼,套个近乎,拜托一下龙兄,可否行个方便带小弟下山一趟……他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,那龙只会听润玉的话,要是真听了这番请求,不知会不会和小白鹿一样扔给他一个大白眼。


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


真正促使旭凤下定决心不告而别的,正是那只小鹿。他知道这小鹿并不是鹿,润玉告诉过它,其名为魇兽,以梦为食,旭凤原本不大懂,直到有天晚上撞见这小东西吞吐梦珠,这才明白其中含义。与魇兽习性相比,让他大惊失色的,却是梦珠的内容——幽蓝光影里,两个男子肢体交缠,鬓发散乱,沉溺于鱼水之欢,细细一看,这梦中人的容颜,正是他和润玉二人。旭凤匆匆逃离现场,呼吸急促,手心冒汗,他万万没想到,出尘遗世的仙人也会有那种心思,还是冲着同为男子又是凡人的自己。


那晚之后,他再也无法直视润玉的眼睛。一旦想到面前的人在用怎样的目光打量自己,旭凤就心绪不宁,润玉恐怕不会轻易放手,他该早作打算,免得被他看出端倪。


夜里,润玉并不和他宿在一处,想来神仙大约也不需要睡觉,这屋子只是个装饰。他不知道润玉去了哪里,也无暇顾及这许多,趁此机会拆开床单被褥与锦衣华服,将丝绢搓成几股细绳,又将细绳编成麻花,赶工出一条堪堪够用的绳索。桌上有笔墨纸砚,旭凤犹豫再三,终究没能写出只言片语。他将绳索系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,一路摸索着往下攀爬。


旭凤好歹是习武之人,这点小事还难不倒他,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是绳索长度有限。不知明天破晓时分,润玉发现他不在床上,会作何感想,会不会又派龙来抓他……愧疚悄无声息地爬上旭凤的心尖,奇怪,照理来说,他并没有对不起润玉,如今不辞而别也是受情势所迫,可他仍觉得自己辜负了润玉,是为薄情寡义。犹疑不定间,旭凤手上脚上的动作都慢了几分,就在这时,他手中一松,绳索失去了张力,旭凤反应不及,随着断绳一道坠入空中。


吾命休矣!


和掉进水里那次不同,这一次他坠落的时间长多了,原来人在空中时无知无觉,连周身衣物都感觉不到,只有风声在耳际呼啸。他不够漫长的一生在眼前飞速掠过,光影缭乱,回忆与幻梦两相交织,他掉进似锦繁花和如水柔情里,在晨昏边缘浮沉,遍历这一世悲欢离合,直到银光天降,在晦暗的月华与长明的星光之下,稳稳地托起了他的身躯。


旭凤全凭本能行动,不假思索地抓紧了身下的鳞片。银龙载着他向上攀升,星月流光映得每枚鳞片都流光溢彩,原来它们生机勃勃的样子比掉落的死物绚烂一千倍,美而不可方物,坚不可摧。把这样的鳞片生生从龙身上拔掉……可惜他腾不出手,否则,他一定要将它们轻柔地抚过,权当迟来的安慰。


这次,龙没有把他扔在池子里。旭凤下到地上,魇兽连蹦带跳地跑过来,在他腿上蹭了蹭。旭凤左右四顾,并没见到润玉的身影。龙盘踞在池边,尾巴垂下水面,搅碎一池月色,旭凤离得远了些才发现,这条龙的腰侧有一道深色的痕迹,边缘错杂,鳞片倒翻,想必是救自己时被山石划伤了。


旭凤大为心疼,连忙上前查看,魇兽跟在后面,不住叫唤。伤口不深,无须止血,只是混杂了碎石砂砾,需要好好清洗。旭凤轻轻拍了拍龙:“你等等啊。”他返身回屋寻找木桶,想打些水来冲洗,再一回头,龙却不见了,连魇兽都不见踪影。


旭凤暗笑自己傻,龙平时就住在水中,哪需要他来帮忙清洗。他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,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,还没想出个所以然,就见润玉携着魇兽从山岩花树间绕了出来。旭凤这下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,他本就心里有愧,这下连累得对方的宝贝神龙也受了伤,着实过意不去。


“我……”他张张嘴,不知所云。这三番五次的救命之恩,怕是只能以身相许了。


润玉走得不快,不知是旭凤多心了,还是他的眼神里真的带着几分幽怨。一闪念间,旭凤终于明白那份愧疚从何而来了——嗨呀,自己这不就像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吗?虽然讲道理,他才是被抓上来当压寨夫人的那个啊……


“润玉。”他还是想心平气和地以理服人,“我不会丢下你的。”这话一出口就变了味,旭凤赶紧补充,“我是说,我知道你独居寂寞,想找人作伴,我只是下山跟亲朋交待一句,还会回来的。”


润玉只是叹气。旭凤看出他这站姿有点儿别扭,一时心切,疾步上前,果然发现了不对之处:润玉右侧腰际被划出了一道口子,染得白衣血迹斑驳。


“原来,你就是那条龙。”


旭凤并不意外。只是,润玉那席话又回响在耳畔——它当初受了三万天刑,被剜鳞拔角,贬下天界,困于此山,永世不得出。这等重刑,自然该施予大奸大恶之辈,润玉是大奸大恶之人吗?他不过是一条寂寞的龙,一位清冷的仙,荒山长夜,高处不胜寒。若是他想,尽可以占山为王,奸淫掳掠,哪用得着几次三番地救他性命,就为了寻一人喝茶下棋,闲谈作伴而已。


“你要是走了,大概就回不来了。”润玉沉声说。


“我会回来的!我发誓!”旭凤热血上涌,直觉自己该负起责任来。他拉着半推半就的润玉进到房里,点上烛火,盛来清水,取过布巾,轻柔细致地为他清洗伤口,涂搽药膏。润玉按住他的手:“何必费事?这点小伤,睡一觉就会好的。”旭凤置若罔闻,动作不停:“你是神仙,这点伤对你不算什么,可你难道就不会痛吗?”


“旭凤……”润玉轻声唤他,嗓音和烛光一起摇曳。红罗软帐在明火照耀下泛起一层柔光,浅浅地映在润玉脸上,出尘的仙人染了红尘的暧昧,旭凤心旌飘摇,霎时间,什么父母亲朋、江山家国,都抵不过眼前光景,旭凤还有余力感叹,幸好润玉不是凡人,否则他活该为之亡国……


冰凉柔滑的东西缠上了旭凤的双腿,润玉的下半身不知何时化作了龙尾,与他辗转缠绵。红烛影动,芙蓉帐暖,旭凤心甘情愿地坠入温柔乡里,一夜缱绻至天明。


———

———


熹微晨光里,旭凤入了梦。


天上原来并不冷清,南天门是热闹的,栖梧宫是热闹的,九霄云殿更是热闹非凡。只是极北之处有个璇玑宫,孤寒寂凉得就和这人间荒山一样,里边也和这人间荒山一样,有个放鹿的散仙,白衣浅笑,等着他那光芒万丈的弟弟从战场回来。


可他的弟弟不止是他的弟弟,还是他的爱人。他们白天品茗对弈,夜里却在万千星辰映照下共赴云雨,兄友弟恭实乃相敬如宾,以血亲之名行夫妻之实。洪荒时代,天道容得下伏羲女娲兄妹婚配,终成苍生万物之祖,弟弟天真地以为,如今情形也和那时一般无二,说不定哪天,父帝母神便准了他和兄长的婚事。


然而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。


母神心细如发,窥破了儿子千年万年的反常,正待出手整治,风声走漏,传进了丈夫的耳朵。父帝雷霆震怒,以为家门不幸,天家岂能容下这等丑闻。他不顾天后的求恳,执意削去二子神籍,贬入下界,历十世轮回,尝人间百苦。


天后懊悔万分,赶来毗娑牢狱探望亲生的小儿子:“母神会为你安排一个最好的命数——”


“——那兄长呢?”弟弟顾不得其它。


母神又气又急,痛骂他执迷不悟,被小贱人迷了心窍。他探听不出所以然,又拜托主管姻缘的叔父,务必将他和兄长绑在一起,结果又挨了一顿训斥,狐狸仙急得跳脚,连声说非要找个美娇娘、把他给矫正过来不可。


不管他们说些什么,旭凤下界的日子就这么定下了,他不得不一头栽入轮回受苦受难去了。只是他哪里知道,自己可以一走了之,他的母后权势滔天,他的兄长自然不会和他一样好命。


———

———


旭凤醒来时,天光大亮。润玉埋在他的胸前,鬓发散乱,透出幽幽的冷香,是几百年前熟悉的味道。魇兽闯进屋里,见到熟睡的主人,自觉地放轻脚步,怡然吃起梦来。旭凤忍不住看了一眼润玉的梦——遍体鳞伤的无角之龙腾云驾雾,在半空中四处碰壁,甫一越界便有幽蓝火光升起,似要将他吞噬殆尽。


这是母神设下的琉璃净火结界,只为困住兄长一人。可恨他如今肉体凡胎,连山都下不去,要怎么帮助兄长离开此处?


他轻轻抚着润玉的发,不知十世轮回已历几世,如果现在自我了断,是否能算功德圆满,然后就能带着兄长远走高飞?润玉悠悠醒转,见他神情有异,忽然抓住他的手:“旭凤,你想起来了?”


“我想起来了。哥……对不起。我来晚了。”他虔诚地献出一吻,落在润玉的眉心,“你……受苦了。”千言万语都嫌多余,润玉不客气地堵住他的嘴,轻咬一下他的唇。


“我们走吧。”良久,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分开,他牵住润玉的手,放在自己心口。“哥,我要带你走。”


“旭凤,你回去吧。我是走不了的。”


他见过兄长头破血流的尝试,更清楚琉璃净火的霸道。可是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,他有几个下辈子可以虚耗,兄长还要苦苦等待多少个百年,就算回去了又如何,难道父帝会出来主持公道吗?他不想再过遮遮掩掩、欲盖弥彰的日子,他要他的兄长光明正大地做他的爱侣,他的夫君。


他忍不了了。


“哥,我们下山。”我带你走。


“旭凤。”石头村是润玉所能涉足的最远距离,如今,他们分立在进村的道路两旁,一步之遥,隔着的就是天堑鸿沟,是凤凰真火和三万道天雷之刑,以及断裂的龙角和散落的鳞片,还有数百年的光阴。润玉只消上前一步,火舌就会舔上他的衣角,最终燃尽一身神魂。于是旭凤倒退半步,用身躯和臂弯护住润玉,引着他慢慢前进:“哥,别担心。我护着你。我护着你。”


幽蓝火光爬上了旭凤的肉体凡胎,以前当凤凰的时候不知道,原来被琉璃净火灼烧是这般滋味,比起火烧更像冰冻,痛感不是浮于皮肉,而是浸到骨子里。火势越来越旺,与他所想的一样,那火寻根逐源地从润玉身上转到了他的身上,一寸一寸地烧化了这具凡人的躯壳。


润玉,我带你走。


———

———


璇玑山原本是座寸草不生的石头山,山脚下唯一的村庄原本也不叫龙凤村。斗转星移,时移世易,村子里的传说变了又变,习俗改了又改,只有一件事口耳相传,每每被人说得活灵活现,仿佛亲临现场一般:淮梧国太子薨逝的那一年,有真龙从天而降,有凤凰一飞冲天。那是石头村改名的前一天,也是人们目睹传说的最后一天。


“可是爹爹和父帝又来了呀,只是他们认不出你们罢了,才不是最后一天。”听完当地人讲述的故事,棠樾歪着脑袋,提出异议。润玉摸了摸他的脑袋:“凡人寿命短暂,多年前的故事,只凭口耳相传与纸笔记载,能流传下来已是难得。”


“那爹爹就是在这里被父帝抓走,然后一见钟情的吗?”


“咳,什么一见钟情,我和你父帝早就认识了。”旭凤一拍棠樾的头。当年的祠堂几经翻修,规模倒是更盛了,对比之下,堂前的空地倒显得小了一圈,不知还能不能搭起一座木台。“但是这里,”他指指脚下的地,再看看头顶的天,牵起润玉的手,“是我第一次嫁给你父帝的地方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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