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imid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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产雷小能手,只敢悄悄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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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OOC,无可避免的OOC,无可救药的OOC

  • 私设:下凡历劫不允许在线直播,找人没那么容易,六道轮回和历劫是两套系统,彼此没有关联;有一禁术,以亲子的魂魄与精血为引,可以找寻到父母的转世所在,但是只能找转世

  • 旭凤没来得及当魔尊,入魔的是穗·万年背锅·禾;棠樾和原剧里的棠樾只有名字是一样的

  • 旭润不拆不逆,有生子,还有人工埋雷和剧情bug,但我不接受辱骂

 

一句话剧透:倒霉孩子在线坑爹

 


 

阳春三月,草长莺飞。听闻人间景色四时更迭,与千年如一的水镜大异其趣,除却姹紫嫣红、枝繁叶茂的时节,尚有硕果累累的清秋,银装素裹的寒冬,少女走得匆忙,一心只愿尽早脱离这关押自己数百年的樊笼,见识见识大千世界的各色奇观,未曾想,扑面而来的仍旧是熟悉的春天。

 

少女未免有些失望。

 

“我水镜是何等洞天福地,偏偏你就觉得厌烦,真是……”那日她躲在先水神故居里看话本,花神走了进来,她赶紧收起那些男欢女爱的戏文,唯恐又遭说教,然而小小精灵怎能与上神斗法,那些册子须臾间便飞到了花神手中,后者低头一看,照例长叹,“我早知这方天地困不住你,人在,心也不在了。”

 

“花神。”她起身一拜,话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好,“我想出去历练”都在嘴上挂了一百年,也没得到应允。水镜结界强横,少女化形不足千年,就算日夜苦修,也终究力有不及。况且,花神乃是养育她长大的恩人,未经允许,怎能不告而别?

 

花神的目光越过她,与挂在墙上的先水神对视,后者衣袂翻飞,巧笑嫣然,纵然只是丹青笔墨,亦能从中窥见昔日冠绝六界的风采。少女也跟着回望过去,画中女子挂着亘古不变的笑容,陪着她度过了不计其数的日夜。

 

少女原是一只蝴蝶,托生在这水镜繁花丛中,沾了灵气,得以化为人身。她隐约听人谈起,那幅画像是在她降生那日由天界遣人送来的,此前,花神还不是花神,先水神的故居也还称不上故居。她破茧那日,长芳主成了花神。稚子懵懂,只记得众芳主以泪洗面,终日里仇啊恨啊说个不休,直到新任花神与她四目相接,似是如获至宝般将她揽入怀中。

 

“你……你可是……”花神泣不成声。

 

那时她年纪太小,前因后果记得不甚清楚,只知道从此以后,花神便携着一众芳主将她众星拱月般捧在手心,养育教导,无不亲力亲为。她不喜读书习字,甫一开卷便免不了头疼脑热地乱叫一通,花神也不加责罚,训斥几句便随她去了,若不是在先水神故居发现的话本绘卷勾起了她几分兴趣,怕是活了几百年也还是个白字先生。至于灵力修炼,术法研习,更是让她头大如斗,别的精灵翻手花开,覆手叶茂,无愧花界子民身份,而她却只能扑腾出一手磷粉。花神每每只得叹气,道她原身并非草木之属,自然做不来草木的样子。

 

“没想到他说的竟然是真的,”她无意中听得众芳主议论,“……若真如流言一般,从临渊台跳下自尽,魂散于天地之间,怎能入得了六道轮回?”

 

“……乃上神之身,本不该如凡人一样受轮回之苦。如今这样……”

 

“我们可有法子让她……”

 

后面的事情她听不清,也听不懂,风过无痕,漏了便漏了,话本还没看完呢。软红千丈,浮世繁华,比之和血含泪的陈年往事,不知畅快多少。

 

“收不住心。”花神夺过话本,裹成一卷,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头,“尽看些闲书,和以——”她突然收了声,少女捂着头,委屈巴巴地抬眼看着她,花神摸了摸她的头顶,于是又多了一件“随她去罢”。

 

“出去历练”是最后一件没能遂她心意的。然而少女心里明白,假以时日,继续软磨硬泡,她终究也会得偿所愿。

 

只是她怎么也料不到,让她如愿以偿的,并非花界中人。

 


 

“救命之恩,昊天罔极。”少年人的白衣都被烧成了炭色,灰头土脸之下,仍然端端正正地向她作揖行礼,“在下夜——在下,在下,在下那个,姑娘可叫在下小离。”

 

少女活到九百余岁,从未见过如此相貌堂堂的童子,对方虽是十二三岁模样,然而这一身烧伤远非寻常精灵所能承受,若是落在她身上,恐怕早已令她灰飞烟灭了,眼前人却仅是狼狈了些许,还有余力顾及恩义礼节,指不定活了几千年,真是不可以貌取人。

 

不说别的,光是砸穿水镜结界这本事,她就望尘莫及。

 

“当真?”少女抓住对方皎洁不再的袖袍,“那你可愿带我离开这水镜?”

 

小离眨眨眼,神色说不准是诧异还是为难:“这……”

 

“还说什么昊天罔极,对你而言,这不是举手之劳吗?”少女撅起了嘴,把对付众芳主的招数用在这名小小少年身上。

 

“在下自当效力,可是在下得尽快返回天——返回家中,以免家父担忧。”

 

“你家在哪儿?”少女只觉他这满面窘迫的样子甚是有趣,“你家长辈也不许你出门吗?”

 

“这……”小离吞吞吐吐,“并非如此,只是近来……情况特殊。不知姑娘离开水镜后想去何处?”

 

“去你家如何?反正顺路,也不耽搁你的时间。”她存了逗弄之心,半开玩笑地提出目的地。

 

“这……这实在……”眼见小离满脸抗拒,她也不愿有意刁难人,挥挥手,正想就此作罢,却不料远处传来一声怒喝:“你们在做什么!”

 

两人俱是一惊,小离更是被吓得差点跳起来。花神携众芳主自天界归来,好巧不巧地撞上这一幕,面上挂着少女从未见过的怒容,仿佛下一秒就要摧花凋叶,顺便将她这蝴蝶连翅膀带触须地折了。上神威压何其可怖,少女双膝一软,险些跪倒在地。而看起来很有本事的小离,竟然更没出息,直往她身后躲。

 

“姑……姑娘,告辞,我得走了!”小离以袖遮面,低声说道。

 

她急了,再度抓住对方的袖口:“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,你倒是带我走啊!”她虽不知和外人私相授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错,引得花神愤怒至此,然而机不可失,花神也委实可怖,她从前闯祸犯事,偶尔也会引得花神大发雷霆,几声撒娇和几盏茶的时间便能换得雨雪初霁,如今这阵仗,唬得她不敢再花言巧语,若是跟着小离一走了之,一来满足自己多年心愿,二来,避过一时,花神兴许就能自己消气。

 

“我也不要你带我回家,”她改为攥住小离的手,“我要去……人间!”

 


 

人间四月芳菲尽,街市灯火却日日绚烂,不减风情。

 

不知不觉间,少女在人间已待了月余。

 

“这边城荒芜之地,原本没什么好看的,北国大军数月来日日在边境操练,怕是不久就要挥师南下,姑娘还是跟我走吧,我们去京中看看真正的人世繁华。”说话的人是一热心公子,她初来乍到时,不通世故,身无分文,险些被人当做小偷抓起来,幸好这位热心公子慷慨解囊,仗义相助,这一月来,衣食住行,皆被这位公子包办了去。她原本不知道人间还有这许多麻烦,还以为除了四时美景,便是话本上的风花雪月。

 

人间的话本和先水神故居里的殊为不同,神仙的话本里多是人间风月,人间却爱编排仙魔妖鬼的爱恨情仇。如今他们坐在这里听着一出苦情戏,戏里讲的乃是三个神仙的纠葛,说是水神风华绝代,同时引得天帝陛下的两个儿子倾心,兄弟二人为了争夺水神大打出手。少女听得入迷,热心公子带着一众仆从围在身边,隔断了四面八方的目光:“这故事原本也是老套,不过就是将两男争一女套上了怪力乱神的壳子,姑娘若是随我回京,还有比这精彩万倍的戏文可听呢。”

 

她来了兴趣:“当真?”

 

热心公子连忙点头:“自然当真。”说着说着,他的手便靠上了少女放在桌上的手,一把握住。少女觉得诧异,也不舒服,想将手抽回去,对方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。

 

“待我们回京,”那热心公子凑近了些,嘴里呼出的气流几乎打在她的脸上,“姑娘可愿当我的娘子?”

 

“这自然不行,”她急忙退开,“你又不是我心悦之人,我怎能当你的娘子?”

 

“嘿,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?”有随从在一旁帮腔,“这一个月,你吃我们公子的、用我们公子的,给公子填房,难道还委屈了你?”

 

她皱眉一想,这话说得有几分在理,来了这许多天,她也渐渐发现钱在人间必不可少,这公子为她破费许多,自然应该报答。如果她是什么草木精灵,此时大不了种些名贵药材以作回礼,可她只是一只蝴蝶,变不出那些奇花异草,这可如何是好?

 

“我可算是找到你了!”熟悉的声音响起,她抬眼一看,一时竟没把这位龙纹金衣的小少年与满面焦黑的小离联系起来,果然人靠衣装,“这位姑娘,可愿随我回家一趟?”

 

“你是哪里来的小子?”那帮腔的随从一挽袖子便作势要打人,小离目不斜视,只向着少女的方向:“请姑娘务必随我走一趟。”

 

“不行不行,”眼看双方剑拔弩张,她赶紧站了起来,“我欠这公子许多钱,暂时不能跟你走。”

 

小离踌躇一阵,在袖中四下摸索,最终取下发冠,摘下横插其中的一支簪子:“在下身无长物,只有这支发簪,是家父赐予的,贵重非常,先抵押在公子这里,来日我们自会来赎回。”

 

“什么簪子,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嘛。”那帮腔的随从看了一眼公子脸色,“实话告诉你,这位绝世美人是我们公子未过门的娘子,你这小子赶紧走吧。”

 

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,她也习惯了,自从来到人间,不管去哪儿,总有许多人盯着她看。小离一咬牙,起手似有施法之势,继而鼓声动地,风云变色,喧嚣之声自远处传来。她还以为这是小离干的好事,却见对方也一脸讶异,听得街上人群狂呼,方知这是那北国军队开始攻城了。

 

热心公子脸色陡变,拉起她的手就走。小离兀自愣在原地,她轻易便从那公子手中挣脱,将发簪放在他的掌心。“我要跟朋友走了,”她拉住小离,“我将来一定会把它取回来,请公子也赶紧去往安全之处吧。”

 

那公子尚未回过神来,她便携着小离腾空跃起,来到戏楼之外,亭台之上。城墙之外,烽烟四起,乱石穿空,箭矢如雨纷落。小离拽拽她的衣袖,两人同时化光而去,临行前,她俯瞰下界,惊觉这边城竟是如此之小,而金戈铁马又是如此之盛。她在花界不曾舞刀弄剑,如今却连弓弦拉动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。

 


 

“委屈姑娘了。”小离嘱她化为真身,藏在他的袖中,她虽然好奇心切,也还是依言行事。小离不知施了什么法术,一入袖中便如回了水镜,于外界之事,已经不可知、不可感了。

 

迷糊之中,她睡着了。待得下次睁眼时,她已然恢复了人身,趴在沁凉的石桌上。眼前的世界烟云缭绕,清冷之意透入骨髓,她起身理理睡得皱巴巴的裙摆袖袍,摸摸精心梳好的发髻,左右四顾,只见亭台楼阁无一不是陌生的形制,此地显然不是人间,也不像传闻中的妖魔鬼界那般奇诡阴沉,那么,莫非是——

 

“姑娘久等了。”小离从一扇门里出来,做了个请的手势。她跟着小离走进同样透着清寒寂寥的殿堂之中,有一人从烟尘雾霭里起身,银纹白衣,庄严冕旒,眉目间尽是天家威势,却和小离有三分相似。

 

他久久地看着少女,眼尾一抹绯红似要烧起来。这目光看得少女不甚自在,却又不敢移开,一时间手足无措。

 

“我儿慕离日前遇险,多亏仙上施以援手,本座在此谢过仙上救命之恩。”

 

本座?

 

“不客气。”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,只因她猜到此人应该就是那九重天中至高无上,统领天界的帝王。

 

花界众人与其说是不喜天帝,不如说是憎恶天帝。她隐约听说过,当年敕封花神诏书送来时,长芳主险些将其焚了,若不是顾虑到天界强势,小小花界无力与之抗衡,怎会甘心对仇敌俯首称臣。她对这些陈年旧事原本不感兴趣,花神却郑重地指着先水神的画像,告诉她,天帝便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。

 

“有朝一日。”花神咬牙切齿,只重复着有朝一日这四字。

 

少女看向垂首侍立一旁的慕离,纵然她再没见识,也听说过这个大名,这位便是九重天上的二殿下,司掌星辰的夜神慕离,一条少年老成的蛟,未满千岁即晋位上神,前无古人。只是没想到,这位二殿下竟然如此乖巧听话,谨小慎微,丝毫不像一个旷世奇才,更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子。

 

那么这位天帝又是如何?花界皆道天帝玩弄权术,无情无义,是世间一等一的阴沉狠辣之人,而她亲眼所见的却只有一片光风霁月。

 

“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,”一回头,她发现天帝还在盯着自己,仿佛从来就没移开过目光,“仙上可愿在这璇玑宫小住几日?”

 

“诶?”她猜不透这是何意,本想出来游山玩水,开拓眼界,见见世面,怎么就从一个家里走到另一个家里了,“这……这不太好吧。”耳濡目染之下,她对天界自然无甚好感,纵然这位天帝看起来不像坏人,但一来碍于百年成见,二来迫于天家威严,她实在难以不惧怕这位高高在上的陛下,若要在他眼皮底下生活,还不如回水镜呢。

 

“仙上若是嫌此处冷清,我这天界倒是有别的热闹去处。”天帝笑了笑,她没来由地想起话本上那句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,一时有些发愣,“听离儿说,仙上未曾离开过花界,对六界奇景颇感兴趣,我这天界虽不及下界花木葱茏,但也有别处不可得见的天河流光,不知仙上可愿前往一观?”

 

她尚未开口作答,一青衣仙子突然闯入殿中,神情焦灼:“陛下,大殿下历劫已毕,神魂却并未归位,恐怕是……”青衣仙子侧首,一见她便住了口,满目狐疑,“陛下,这……”

 

天帝面上不动声色:“但说无妨。”她却分明看见那只握住袖口的手已指节发白,筋脉分明。

 

“恐怕是魔界动的手。”青衣仙子说完,又看了少女一眼,“魔界中人觊觎两位殿下已久,如今怕是终于忍不住了。”

 

“不过区区数百年,哪里就忍不住了,怕是遇到了什么契机。”天帝声音冷峻,“棠樾在人间的最后一劫是什么?”

 

“回陛下,大殿下守卫边城,夙兴夜寐,不料敌国兵力突增,大军压境之下,大殿下殉了国。”

 

少女和小离四目相对,后者抢先开口:“父帝,那北国军队来得蹊跷,南国日夜警惕,枕戈待旦,对方原本不应有可乘之机。我带这位仙子回来之时,粗略看去,那北国军队比前日多了十倍有余,实非人力所能办到。”他这番话说得比之前每一句都流利,少女不禁有些刮目相看。

 

天帝看向小离,对他这席话充耳不闻:“离儿,你的锁灵簪呢?”

 

小离已将发冠换作一条白色的发带,样式与他被烧伤那日所佩的毫无二致。少女觉得这天帝未免大惊小怪,她虽不知那簪子有多宝贵,但想来左不过是个装饰,天帝一手遮天,什么奇珍异宝搞不到,难道竟小气到因此为难儿子?

 

小离一下子又结巴了,她早看出这孩子不会说谎。天帝皱眉:“我不是告诉过你,除了涅槃之时,哪怕在睡梦之中也不能将其取下吗?”

 

天帝大约是真生气了,都不自称“本座”了。那青衣仙子满面惊骇,高呼:“陛下!”她又看了少女一眼,“陛下,不知这位仙子是何来历,怎可在外人面前提及——”

 

“——她来自花界,是离儿的救命恩人。”天帝语气淡然,偏偏把救命恩人四字咬得极重。青衣仙子久久无言。

 

“这便是……天命吗?”她喃喃自语。

 

少女被这哑谜给困住了,只得和小离大眼瞪小眼。天帝负手而立:“离儿,这些日子,你就待在璇玑宫里,随邝露一同照看莲台,无令不得外出。”

 

“……是,孩儿遵命。”小离规规矩矩地领命,行礼。

 

少女看不下去了:“为了一支发簪就把人禁足,天帝陛下未免有些不讲道理。”她生平最恨被关在笼中不得自由,况且小离是为了自己才弄丢它的,自然要仗义执言,“小离是为了我才把那什么簪给人的,我立刻去把它赎回来。”至于怎么找到那人,用什么赎,就不在她的考量之中了。

 

“不必了。”天帝一挥衣袖,否掉了这个提议,“还请仙上在天界小住一段时日。”

 


 

原来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与凡人也没什么不同,自从出了水镜,遇到的但凡是个活物无一不盯着她看,间或伴着窃窃私语。

 

她自然知道自己好看,毕竟天地间哪有不斑斓绚丽的凤蝶呢,引人注目天经地义,只是边陲小城的凡人也就罢了,怎么连九重天上的神仙也这般没见识,大惊小怪。

 

南天门的守将不肯放她走,天帝果真君无戏言,说要留她小住,她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璇玑宫设了重重结界,慕离出不来,她却进得去,这下子,虽然不缺聊天解闷的人,但是离开的希望也被封死了。

 

慕离笨嘴拙舌,从不信口开河,更不会花言巧语,胡说八道。少女每每问到不该问的事情,他起先吞吞吐吐,尔后三缄其口,一声不吭,谨遵父命,一心看顾一座内蕴寒光的小小莲台——自然,这也是一件“不该问的事”。她渐渐死了从这里打探消息的心。

 

然而天无绝人之路,幸亏她生得好看,虽然初来乍到只认得慕离这一个神仙,但是别人也会主动找上门来搭讪。

 

“诶诶诶,你是哪里来的小仙,你你你——”她路过姻缘殿时,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,对方红衣持杖,俨然一副少年模样,“你该不会就是那个从花界来的小精灵吧?”

 

“对啊,我是花界来的。”

 
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红衣仙人拖住她,引她往殿堂深处走。

 

“他们都叫我小蝴蝶。”她一阵犹豫。其实她是有名字的,但不知为何,花界诸人从不用大名称呼她,没人唤的名字,还算名字吗?

 

红衣仙人原是这姻缘殿的主人,絮絮叨叨的,讲的话便如红线团一般乱七八糟,没个头绪。仙人讲着讲着,险些落泪,透过一双婆娑泪眼,她觉得这目光仿佛穿过了自己,落在了万里千年之外的他人身上。

 

“我知道是你,我知道是你的,”他抹了一把泪,“尽管长得和以前一点不像,灵力也大有不同,但还是个举世无双的大美人,而且托生在花界,哪有这么巧的事?只是……只是凤娃,他、他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,若是天道有情,如今你回来了,他定会前来找你。”

 

“凤娃是谁?”她脱口而出,红衣仙人张张嘴,正要说什么,斜刺里冲出一个小仙侍来,神色张皇:“仙上仙上,大事不好啦,天帝陛下从魔界回来了,把缘机仙子叫到九霄云殿受审啦!”

 

“你勾结魔界,透露大殿下凡间命数,按律当以谋反论处。”天帝面沉如水,言辞狠厉,语气却丝毫不显,听不出喜怒悲愁。红衣仙人跪下求情,天帝瞥了他一眼,目光落在一旁的少女身上。

 

“大殿下命盘上便有殉国死劫,望陛下明鉴。”在殿中受审的女仙不卑不亢,陈词自辩,只是天机命数玄之又玄,少女只觉此人答非所问。究竟有没有透露,回答是与否即可,何必添那么多弯弯绕绕,况且言多必失,别人未必会买账。天帝或许跟她心意相通,对这番辩白置若罔闻,打断她的话头,又添了一项助魔界干扰人间气象,有违天道的罪名。

 

缘机仙子被打入毗娑牢狱,红衣仙人哭喊无用,眼见天帝从御座上步步走下,朝他们而来,他一把将少女揽在身后,如护崽的母鸡一般挡在她和逼近的天帝之间:“你害死了她一次,还要害死她第二次吗?”

 

“叔父慎言。”面对红衣仙人时,天帝仍是没什么表情,却在对上她时展颜一笑,春水三千绽桃花,她看得痴了,“仙上,跟本座走一趟。”

 


 

“陛下真是好手段,千年前便是用同样的方法,软禁先水神于九重天上,逼得她走投无路,含恨而终,如今,还想故伎重施吗?”花神携诸芳主进殿,少女瑟缩一下,面对这等盛怒,她自知逃不掉了。

 

“水神是本座的天后,本该居于此处,软禁之说,又是从何而来?”

 

“那水神又是如何仙逝,陛下心中清楚。”

 

“水神诞下两位殿下后,元神有亏,回天乏术。”

 

花神嗤笑一声:“她终是我们花界中人,如今,难道陛下连一个小小精灵也不肯放过吗?”语毕,转向少女,“蝴蝶,即刻跟我返回花界。”

 

“难道花界也要串通魔界,犯上作乱吗?”天帝牵起少女的手,场上众人俱是一惊,“花神,你既知她是何人,你敢叫出她的名字吗?”

 

哪怕再是天真烂漫,懵懂无知,少女也猜到了几分因缘。

 

只是,若真如花神所说,天帝是害死水神的罪魁祸首,那他为何称水神为天后,又怎会与她孕育两个孩子?又为何……用这种眼神看着她?

 

“陛下,莫再自欺欺人了。她如今神识未复,不记得前尘恩怨,陛下为何不放过她,也放过自己呢?”

 

天帝并不答话,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少女:“仙上觉得我儿慕离如何?”

 

少女心里另有一番混杂心思,突然听见慕离二字,顺着刚才的念头一想,未免有些尴尬,她若是真的……那慕离几乎能算同辈,这可让她怎么回答,用什么身份回答?她只得硬着头皮:“夜神殿下……十分可爱。”话一出口,她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刀,这是什么浑话。天帝报以一笑,眼角眉梢都是满足:“两位殿下年岁尚小,不可缺了母神的教导。”

 

“陛下以为能骗过天下人吗?”海棠芳主突然出列,“年岁尚小,你也知道他们年岁尚小,一个授予闲职,避人耳目,一个下凡历劫,短短千年历了不下十次劫,鲜少与众仙照面,若是亲生父子,怎么忍心做得出这种事,无非是怕他们被人看出真身,窥破身世!”

 

花神以眼神阻止海棠芳主,然而为时已晚:“两位殿下的生父乃是火神旭凤,前几日人间南国边城凤凰现世,明眼人都看得见,那不就是夜神二殿吗?”

 

“我竟不知那日海棠芳主也在边城,事到如今,你们还要否认与魔界沆瀣一气,意图谋害我儿吗!”天帝雷霆震怒,威压远在花神之上,偌大的九霄云殿,霎时间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头顶。然而那只牵住她的手却连一丝额外的劲力也未加上,仍是带着安抚的柔情似水。

 

早有天兵将花界诸人团团包围,海棠芳主不甘示弱,像是要把多年怨愤一朝发泄干净,仿佛今日便是那“有朝一日”:“天道昭彰,善恶有报。今生,她又被一只凤凰带出水镜,幸而投身为蝶,只要循磷粉即可找到踪迹,我等搜寻多日,终于在边城发现形迹,谁知正好赶上凤凰现世,又正好看清了二殿下的模样,这一切不过是天命所归,与魔界又有何关联?”

 

“那魔界又是如何‘正好’发现正在历劫的我儿,‘正好’兴兵作乱,为人间招致兵祸,让我儿应劫身死,好在神魂归位的途中将他劫持?”

 

此言一出,四座皆惊,那些低下去的脑袋又纷纷抬了起来,私语之声此起彼伏。有一长髯老人倏然起身:“陛下,大殿下可是身在魔界?”

 


 

天帝一怒,十方俱灭。

 

魔界于忘川之畔兴兵起事,打出的旗号竟然是拨乱反正,拥立大殿下棠樾为天帝。现任天帝,弑父囚母,手足相残,霸占弟妻,罔顾纲常人伦,德不配位,幸而先天帝嫡子火神旭凤尚有血脉留存于世,继承大统,名正言顺。

 

那日九霄云殿上,花界诸人为带走一只蝴蝶,不惜与天兵天将大打出手,落得与缘机仙子同样的下场,而这场争端的主人公安然无恙地坐在璇玑宫里,与世隔绝,不过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当囚徒。

 

少女知道备战应该是紧张而繁琐的,而天帝来的次数不减反增,次次怡然从容,与向魔界下战书的样子判若两人,简直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。他与她对饮桂花酿时,慕离仍静静地在偏房里照护那座莲台,连一母同胞的哥哥被人掳走也不能打扰他分毫。只有当天帝唤他名字,他低眉顺目地踱过来,那无处安放的手脚和紧锁的眉心才透出藏不住的焦虑和惊惶。

 

璇玑宫虽是堂堂天界二殿下的寝宫,仙侍却很稀少,偶有洗濯打扫或传菜布肴的,见到她时,称呼已改成了她的大名,在花界数百年不曾被人唤过的大名。

 

她想起在人间看的那出戏,果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,天家龃龉都能成为凡人茶余饭后的谈资。“陛下以前也这么软禁过我吗?”她说这话时,慕离的肩膀抖了一抖,终究没有抬头。

 

“从未。”天帝答得云淡风轻,“仙上莫要听信流言。”

 

若非心中有愧,为何只有他不敢称呼她的名字?

 

“你明知慕离是凤凰,明知他们是谁的儿子,”她继续问,“你还把他们养在身边,就没想过会有这一天吗?”

 

“你什么都不知道。”天帝没有看她,转向慕离——准确地说,慕离手中的莲台,“离儿,过来。”

 

乖顺温和,谨小慎微,这便是他养出来的儿子。海棠芳主的话言犹在耳,两位殿下为双生子,年纪比她还小,一个下凡历劫十余次,一个连涅槃都要偷偷摸摸不敢为人所知。人道女子本弱,为母则刚,她还不到为母的年纪,却被迫提前做了母亲,尽管学不了十成十的样子,但她也打定主意,一定要想办法护他们周全。

 

天帝抓着她的手去摸莲台,寒气从指尖蔓延上来,冷到骨缝里。“你可知这是何物?”天帝放开她的手,慕离一脸茫然,原来他也不知道。

 

“无妨,你总会知道的。”天帝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,“棠樾是你的孩子,本座的长子,原本就是下一任天帝人选,可他哪里知道天帝的背后是什么。离儿,”慕离低低应了声是,“这莲台与你水火不容,你知道我为何放心把它给你,却不给研习水系的棠樾吗?”

 

慕离立刻跪下:“父帝,都是儿臣的错,请父帝不要责罚兄长。”

 

“你何错之有?”

 

“父帝,兄长……听信流言,不知养育之恩无以为报,素行叛逆,不愿面见父帝,是以频频下界,而我……却没法劝兄长知晓大义……终于……酿成祸端……”慕离抖如筛糠。

 

“慕离,你几番涅槃,可有生出寰谛凤翎?”天帝答非所问。

 

“回……回父帝,未曾。慕离修为不足……”

 

天帝看慕离的样子不尽然是父亲看儿子,那眼神更有几分棋手看棋子,猎人看猎物的意思。他似乎想问一件大事,话到嘴边却生生打断:“起来吧,我不怪你。你恭谨柔顺,明辨是非,他桀骜不驯,偏听偏信,我知道棠樾的心思,”天帝又看了她一眼,“天魔之战,在所难免,你就和你……母神,”他意味不明地顿了顿,“好好待在这里。至于棠樾,我自然会接他回来。”

 

“父帝,”慕离神情焦灼,言辞恳切,“父帝,可否让儿臣随行?儿臣有话要对兄长说。儿臣……儿臣能劝兄长回头。”

 

“傻孩子,你兄长不过是魔界打出的幌子,他回不回头,又有什么要紧呢。”天帝摸了摸慕离的侧脸,那模样倒真像个慈父。

 

“等等,我也要去!你身为人父,苛待亲子,既然你让他们叫我一声母神,我就要对得起这个称呼。我不放心把他们交给你!”不知不觉,她对天帝的态度竟比对花神还要放肆,明知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帝王,可心底那点儿受到亏欠的心高气傲却让她连“陛下”二字都不愿出口。道听途说来的恩怨情仇,一旦沾上自身,也能信以为真,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。照理来说,她和慕离不过一面之缘,她是花界精灵,对方是天界上神,今生的交集仅止于此,可就因为一声“母神”,不可推卸的责任和突如其来的热血就冲上了她的心头。她必须去。

 

结局显而易见。最终,天帝允了这个向来听话的儿子难得提出的请求,无视了她的冒昧失礼和以下犯上。行军那日,天帝白袍银甲,亲自领着眉眼低垂的小儿子踏出了璇玑宫的结界,独留她一人与那寒冰莲台为伴。仙侍为她摆上早膳,匆匆退下,她觉得今天这位的面孔有些眼熟,却一时想不起是谁。

 

待到她好奇心切,再度触摸那座莲台时,那寒冰之气却一点点地弱了下去,最终变成了一堆木头。

 

假的。

 

这时她方才想起,刚才的仙侍,长着一张和那边城热心公子一般无二的面孔。

 


 

白色的小兽跃出结界,跳到她身前,或蓝或黄的梦珠悬浮在触手可及的地方。离她最近的蓝色珠子里浮现出慕离的身影,他将真正的寒冰莲台收入袖中,放上了用夜昙花枝伪造的赝品。离她最远的蓝色珠子里又是慕离的身影,他面向一个看不清样貌的少年,递出一只流光溢彩的凤羽。

 

“这样兄长每次下凡历劫,我都能找到你,助你开启仙家记忆了。”

 

画面忽而一转,那想必就是棠樾的少年眉目清晰起来,真奇怪,虽说是一母同胞,两人长得却不甚相似:“……两百年了,整整三次,我让穗禾姨他们试过整整三次,天地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,难道他们真的双双魂飞魄散了吗?”

 

“兄长稍安勿躁,”沉着冷静的慕离看起来简直不像他自己,“六界之中,唯有花界居于水镜结界之内,若是托生于花界,自然无法被外力探知。”

 

又是一颗蓝色梦珠。

 

“你说他不给见人的那个莲台到底是什么东西,值得他宝贝至此?”

 

“我也不知道。但既然是他的珍视之物,他又交给了我,自然能派上用场……”

 

少女挥手打散梦珠时动作太大,吓到了慕离的宝贝魇兽,惊得这小东西哀哀呜咽。每日清晨,上元仙子邝露总会到此照拂莲台,若是她发现此事……

 

她万万没想到,心思单纯、不会撒谎的慕离,竟然用行动撒着弥天大谎。这两兄弟在他们的父帝面前唱得好一出红脸白脸,一个桀骜跋扈吸引注意,一个卖乖听话博得好感,若不是认贼作父,寄人篱下,何至于此?

 

而天帝又当真不知道吗?

 

她后背发凉。南国边城,凤凰现世,魔界作乱,人间兵祸,天界大殿下的最后一劫……哪会有这么巧的事,哪会有这么好糊弄的帝王,除非他当真信了什么天命天道,把所有奇遇都归结于她的出现。

 

少女拼尽全力,也打不破璇玑宫的结界。这是天帝亲手构筑的囹圄,所囚仅她一人,她拿什么去跟万年修为的应龙硬拼?可是如今情势危急,她怎能坐视不理?魇兽是慕离的宠物,这些梦珠,显然是有意让她瞧见的,无非是告诉她,我们要动手了……

 

这两个傻孩子,他们真的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对手吗?

 

魇兽在旁边拖住她的衣角,试图阻止这头破血流的无用功。她化为真身,触须弯折,鳞翅剥落,不管不顾,只求还来得及,赶得上——

 

神魂剧震。

 

她以人身跌在璇玑宫的大门外,结界在身后化作烟尘消散。怀中有一物,形似弯月,莹白如玉,隐隐有光华流动,它护着她,仿佛从出生起就藏匿在她的魂中命中,这辈子都会护着她。

 

少女没来得及思考前因后果,匆匆化了原身,飞赴忘川。她以为,只要护得这对双胞胎平安无事,真相总有大白的时机。

 


 

忘川之畔静得不似战场。

 

当然,这全是因为她来的时机正好,恍如这片静默是两界诸人为了迎接她而约定的。然而无人在意一只蝴蝶的翩飞穿行,因为天帝陛下正缓缓转过身来,将银甲白袍上的焦痕与血渍背向天界诸将士,背向站在他身前的小儿子。慕离一身金甲,肩背上展开凤凰羽翼,手中拿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短匕,蓝紫莲花绽放其上。这把匕首沾了龙血,又有琉璃净火附着其上,两相冲撞,寸寸碎裂,化为齑粉。慕离扔掉只剩剑柄的武器,退后几步,从袖中幻出那座寒冰莲台,蓝紫莲花不灭:“天帝,养育之恩,固然无以为报,但认贼作父,是为不忠不孝,枉为人子!”

 

“我们找了整整两百年,”对岸传来梦珠中另一位少年的声音,“水镜结界破,生身之人魂现,如今世人皆知母神转世在何处,你还要霸占她到何时!”

 

“旭凤不在了,”那边又传来一个如痴如狂的女声,“旭凤真的不在了!连她都能回来,可旭凤却魂散于天地之间,再也回不来了!”

 

“离儿,放下它。”无论在哪里,天帝总能一眼发现她的踪迹,尽管这次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一次呼吸的时间,便转向了慕离手持的莲台,“你这样做,对不起你的父亲。”

 

天帝不愧是天帝,被琉璃净火贯穿后心,尚且若无其事,长身玉立,只有嘴角的血丝和绯红的眼尾出卖了他。怀中的月牙突然冷了下来,她气息不稳,硬生生地变回人身,摔成裙裾飞扬、发丝凌乱的一团。这下两军战士又盯着她看了。

 

“母神!”亲耳听见和自以为是的感觉很不一样。就在慕离回头看她的间隙,天帝拂袖,一个法诀就取回了寒冰莲台,再抬手却是一个耳光,结结实实地打在慕离脸上。

 

“逆子。”天兵手持长枪,将慕离围在中央。对岸的少年又在高喊了:“你放过我弟弟!有本事冲着我来!”若不是魔界诸人死死压住他的肩膀,他真打算提剑一跃而上。

 

“等一等,”少女生平第一次将衣冠仪表抛之脑后,飞身上前,天兵天将向两侧退去,为她开辟道路,“你……”

 

你放过慕离?你还我孩子?你罪大恶极?你德不配位?

 

不是的,不是的。那个呼之欲出的问题不是这样的。

 

那弯月牙冷得更厉害了,和天帝看她的眼神一样。

 

“原来是这样的感觉,”天帝只对她一个人说话,“一报还一报。”

 

“这天帝之位,你想要,我给你。樾儿年纪太小,满腹天真,不能担此重任。”

 

天帝这又是在对谁说话?

 

那弯月牙冷得让她受不住,她却舍不得弃掉。而天帝轻轻挥手,那弯月牙便离开了她的身体,飘飘悠悠地向他而去。她毫不迟疑地起身追逐,最终撞进一袭白袍银甲里,换得一个带着血腥味和夜昙香,比寒冰莲台更冷的拥抱。

 

“拿去,”天帝以法诀将那宝贝莲台塞进她的袖口,附在她的耳边,“樾儿和离儿年纪小不懂事,我这父帝当得亦不称职,到时候……我欠他们的,你帮我还。拿去,锦觅的真身已在这莲台中温养了近千年,再过不久,她就能恢复人身——”

 

“——锦觅?”她字面意义上的如坠冰窖。

 

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天帝唤她大名,可唤的人并不是她。

 

莲台里的才是锦觅。

 

“那我呢?我又是谁?”

 

从天帝把寰谛凤翎放进怀中人手心的那一刻起,这世上再也没有一只和先水神同名的凤蝶了。

 


 

佛曰人间八苦,生,老,病,死,爱别离,怨憎会,五阴炽盛,求不得。而轮回之苦,尚在人间之外。

 

今夕生于帝王家,后宫三千,芙蓉帐暖,明日投身勾栏院,恩客往来,倚楼卖笑。一朝为牛羊,一朝为草粮,一世人,一世妖。六道轮回,因果循环往复,尊荣无限的天界战神坠入凡尘,再次睁眼时,不死不灭的凤凰入了庄周的梦,化为一只脆弱易折的蝶。

 

神仙生就七魂七魄,魂魄齐备,方能入轮回。凤凰额外多出一魄,作涅槃之用,可保万世无虞。可惜古往今来总有一些傻鸟,把本该成为救命稻草的东西轻易地放进自己最漂亮的那根羽毛里,大手一挥,当做定情信物送了人。

 

可他送的人明明不是兄长。

 

前尘记忆纷至沓来的时候,他首先想起的并不是锦觅刺向他的那一刀,而是留梓池旁的那一夜,银白的龙尾搅动水中月色,浮光掠金,兄长的眼尾被情热点燃,烧成一树凤凰花。第二日晨光熹微时,他穿戴整齐,连发丝都没有沾湿,于是以为这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,明明听见了兄长的魇兽发足奔跑的蹄音,却连一探究竟的心思都不敢有。

 

然后就到了兵变的前夕,他劝兄长收手,羞惭和愧疚却在看见兄长那张脸时从心底漫上,梦中的轻薄明明做不得数,可既然自己已经生了这种心思,又怎么能冠冕堂皇地劝说兄长放弃?自私的人,陷入无望感情的人,岂止兄长一个?

 

在他上辈子的最后一天,他不小心看见了被魇兽吞下又吐出的秘密,原来那一场旖旎是蓝色的。

 

所见梦。

 

应龙动情才会现出龙尾,他或许醉得厉害,兄长却是清醒的。这时他才想起兄长素来待他极好,在某颗葡萄闯进他们的生活之前,他一点儿也不像别人口中的清清冷冷夜神大殿,面对这个弟弟时,他总是眉眼含笑的,暖意融融,就算冰山也该化了。真可笑,他的弟弟明明是只凤凰,身怀最炽烈纯净的火,心却比冰山还冷,数千年春去秋来,朝夕不改地视若无睹。其实哪里是心冷呢,不过是眼瞎,瞎到出尘绝伦的润玉仙把龙之逆鳞赠予人间熠王,细细地藏在他剩下的七魂七魄里,他都后知后觉,不明所以,满心念着那和着涅槃的一魄送给了他人的寰谛凤翎。

 

他要去问清楚,只可惜挑了个错误的时机。

 

锦觅那一刀堪堪擦过他的内丹精元,再偏一寸,他就会魂飞魄散,入不了轮回。兄长看他的眼神比那把刀更冷,那寒意与他魂魄深处透出的冷里应外合,他最后只想清楚了一件事,那一刀不是无意刺偏的,它从逆鳞上擦了过去。

 

可是锦觅并不知道。“后来,水神大为悲恸,以为你被刺中内丹精元,已经魂飞魄散,于是从临渊台上跳了下去。”

 

她也不知道那支寰谛凤翎里原有他的一魄,将它落在了台上,最终到了兄长的手中。

 

穗禾率一半鸟族叛出天界,扬言凤凰乃不死神鸟,她的表哥一定还在世上的某个地方。她找得疯了魔,最终也当真入了魔。

 

“陛下耗费半生修为救回了水神,”邝露说话时刻意避开他的脸,“将她的真身养于莲台之上,等着你回来的那一天。”

 

那日忘川之畔,凤凰涅槃。莲台里的锦觅果真等到了他的归来,可他的兄长却被亲生儿子刺了一刀,正如那天锦觅对他所做的一般无二。幸而他的好儿子没有他一半聪明,不知道捅刀之前先探内丹所在才能事半功倍,更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选错了努力的方向。

 

天帝的白袍上洇出一团凤凰花,怀中抱着一只涅槃新生的真凤凰。魔界诸军乱做一团,已然失了军心。穗禾展翅凌空而来,充耳不闻棠樾的呼喊,固城王先下手为强,将天界大殿下五花大绑,与卞城王争执起来。天兵天将面面相觑,天界二殿下面沉如水,他长得像自己多一点,性子却更像他的兄长。

 

他的兄长退开几步:“是我……对不起你。”

 

那时他尚且不知道锦觅为何会变成真身养在莲台之中,但他已经知道了兄长的目光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。

 

“固城王,棠樾是我的儿子,既然父亲回来了,岂有儿子先登大统之理啊?”

 

十方天兵的武器都齐齐对准了他。他的兄长身形不稳,鬓发已乱,却在听到这话时浅浅地勾起嘴角,似是终于得偿所愿。

 

他没给对方回话的机会。

 

“火神旭凤誓死效忠天帝陛下,绝无二心。”他向兄长倾身伏拜,“魔界挟持我天界大殿下,意欲挑起两界纷争,旭凤愿领兵平乱。”

 

“表哥!旭凤!”穗禾拼杀出一条血路,硬生生闯到他的跟前,被他轻轻推开。

 

“父神。”慕离上前几步,低声唤他。

 

他没有回头,终究等到了天帝的首肯。

 

拾壹

 

“陛下还在休养,火神请回吧。”邝露讲述前尘往事的时候也挑三拣四,总不肯将最关键的部分和盘托出,而旭凤清楚她这是知情不报。她告诉他天帝是如何误导锦觅,陨丹又是何物,锦觅醒悟后又有多少痛苦,又是如何重获新生,只待与他再续前缘。

 

“上元仙子为何绝口不提两位殿下的身世,”他打断她,余光里,慕离立在远处的夜昙花下,对鼻青脸肿的棠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“莫非你也和我那逆子一样,觉得我不报此仇枉为人夫,或者干脆只是在跟天帝陛下虚与委蛇?”

 

“火神殿下,两位殿下的确是你的亲生骨肉,陛下从未对水神有过逾礼之举——”

 

“——真巧,我也没有,”他招招手,示意两个小崽子过来,“那他们是何人所出?”

 

“殿下——”

 

“慕离,你这么聪明,你来说啊。”

 

慕离已经不会在他面前假装害怕得发抖了,他的焦虑和惊惶几乎不形于色,只在眼底泄露出些许线索。他显然想到了什么,张张嘴,却只叫出了一声“父神”。而棠樾则是完完全全地摸不着头脑,他用手肘撞了慕离一下:“喂,慕离,你不是说这是父神的计划吗,先假意称臣,再把母神救回来,对吧,父神?”比起慕离,他长得更像润玉,只是脑子不知随了谁。

 

慕离突然跪了下来。

 

“父神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慕离……大逆不道,请父神降罪!”他深深地一叩首,旭凤没有阻拦。棠樾还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来回张望,显然没能明白过来。

 

这小兔崽子还知道自己大逆不道,可他们又能拿他怎么办呢?

 

班师回朝之后不久,他独自一人去了九霄云殿。他还记得自己倒在了哪一块地方,如今近千年的光阴过去,旧时血渍早就不见踪影。父帝身死,母神自尽,连锦觅都被打回了原形,照理来说,他该恨的。

 

可是恨又能怎么样呢?

 

说来讽刺,他和锦觅与兄长之间,都隔着杀母之仇,他那时对锦觅满心都是愧疚,却从不曾为兄长设想过分毫。

 

太微钻营权术,荼姚倒行逆施,两人早已失尽人心,兄长是远比父帝合适的天帝人选,这些事情他都明白,只是身为人子,要他去认这番大义灭亲的道理,总归强人所难。先天帝天后死时他早已入了轮回,时隔千年,听来仍会痛心难过,那么兄长当初亲眼所见母族遭人屠戮,该有多痛,多恨?

 

当然会恨,恨到设计利用锦觅杀了他,却最终还是舍不得,用逆鳞护住了他。

 

涅槃时的某个瞬间,他的确想过向他讨要杀身之恨,父母之仇,然而那念头下一刻就被琉璃净火烧了个干净,再也不能死灰复燃。

 

除却这迟来千年的理解,还有那两个孩子。

 

如果他早一点明白兄长的心意,早一点感他之所感、痛他之所痛,或许他就不会成为一个如此糟糕的父亲,被迫缺席了千年之久。

 

“小子,”他拍了一下慕离的脑袋,“你现在该找谁降罪?我是想狠狠地教训你一顿,不过,”不过一墙之隔,“等你父帝原谅了你再说。”

 

慕离立刻站起身来,拽着仍然一头雾水的棠樾,推开了那扇被上元仙子严防死守的门。

 

拾贰

 

这种场合,做丈夫的怎么能缺席。

 

他的兄长身着朝服,铺陈笔墨,“罪己诏”三个大字分外刺眼。他叹了口气,拿过那张纸,揉成一团,烧了。

 

“父帝。”慕离跪得毫不犹豫,这次,他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真心实意的惶恐,“儿臣大逆不道,请父帝降罪。”

 

“你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拿莲台要挟我,”天帝的目光从旭凤身上扫过,“那里面有你母神的——”

 

“——好了,你别骗他们了,”他在慕离开口之前打断了兄长的话,“棠樾和慕离是我们的孩子。”

 

棠樾突然咳嗽起来,大约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。慕离红了眼眶,再度叩首:“请父帝降罪。”

 

“等等等等,”棠樾好不容易缓过气来,“你们,你们不是仇人吗?不是兄弟吗?你们……”他猛地转向天帝,“结果,你是我的娘亲?那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?”这孩子口无遮拦,旭凤眼见着兄长脸色变了几变,赶紧拉住他:“行了行了,大人的事小孩不懂,你看你爹爹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。倒是你,”他捏捏儿子的脸,“一天到晚尽会给娘亲添麻烦。”

 

“旭凤!”他的兄长终于站起身来,面色绯红,不知是恼怒还是害羞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!天帝的位子我给你,锦觅的真身我给你,你的孩子——”

 

“——错,兄长,是我们的孩子。”他抱住眼前的人,不顾对方欲拒还迎的挣扎,“火神旭凤永远效忠天帝,六界皆知,孩子们都这么大了,兄长难道还想赶走我这糟糠之妻吗?”

 

他的兄长静了下来,没了动作。

 

“你真的是我的娘亲?”棠樾目瞪口呆,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慕离旁边,“娘亲,我错了,我真的错了,我不该随随便便听信流言,我……是我勾结魔界想起兵造反的,我……我……”

 

“娘……父帝,”慕离最终还是没敢把那个称呼叫出口,“父帝,儿臣……罪该万死。这一切都是儿臣主谋,儿臣愿领受天雷之刑。”

 

“你们起来吧,是我……没有当好父亲,不是你们的错。”他的兄长伸手去扶两个小兔崽子,棠樾顺势抱住了他的腰,慕离却仍不敢起身。

 

“我看你们是真的该罚,”他又捏了捏大儿子的脸,“棠樾,你不是很喜欢下凡历劫吗?这次带上你弟弟一起去吧,不历个百八十年不许回来,听见没有?”

 

拾叁

 

“那锦觅呢?”

 

红烛影动,暖玉生香,他的兄长竟然在此时问出这种问题,实在让人心里不快。

 

“兄长,我在花界浑浑噩噩近千载,回头看,明白了一件事情。人间最苦莫过于生死,人死魂散,我与锦觅,不过互为情劫,我重活一遭才知道,前尘往事,真的尽如烟尘雾霭。锦觅心胸比我开阔得多,她本就不通情爱,走过一趟,想必比我看得更通透。”

 

“如果尽如烟尘雾霭,你又为何要与我……与我……嗯……”

 

他轻轻咬住兄长的喉结,抽出兄长的衣带。

 

“因为兄长不是前尘往事。兄长和棠樾、慕离,都是我的今生今世。”他将怀中人翻身朝下,银白的龙尾逶迤曳地,他唯恐压到兄长的伤口,却发现那人的脊背仍旧莹白如玉。

 

“兄长真不愧是九天应龙,被琉璃净火所伤也恢复得如此之快。”他有些错愕。

 

他的兄长摘下流光溢彩的发簪。

 

“你觉得呢?”

 

标签:旭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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